為尋找遺落首飾的神秘女子,清查金店勢在必行,而死去的老乞丐更不能置之不理。
但正如花羅所說,那些朝不保夕的乞丐們幾乎全視官府為洪水猛獸,但凡遇上官差查案,寧可裝聾作啞挨上幾板子也不肯說實話。
周檀執掌大理寺數年,對此情形早有了解,也曾嘗試扭轉局面,可惜毫無進展,以至於如今一想起此事就覺得頭疼。
花羅看出他的為難,不禁嘲弄道:「看來殿下仍然不知道乞兒如此行事的緣由,實在是頭疼得不冤。」
周檀:「師妹有何見教?」
花羅:「見教不敢當,只是聽聞那些乞丐背後常有些不幹凈的人物,誰要是背叛他們、說出不該說的話,下場可比被官差打板子慘得多。」
周檀也聽說過不少乞丐在為地頭蛇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甚至不乏夥同拐子強盜作惡的,當時只覺可憐人亦有可恨之處,卻從沒往更深處想過,如今被花羅點明,不由愕然。
片刻後,他皺眉說:「若我以金銀財帛相誘呢?譬如第一個願意相助官府者,赦免其過往罪責,再賞其足以安身立命的地契財物,加以看顧,令其徹底重獲新生……」
花羅詫異地望著他,搖頭失笑:「看顧得一時,豈能看顧一世,殺雞儆猴卻從不嫌晚。」
周檀一怔。
不知為何,他驀地想起了卷宗中看過的前任大理寺卿曾用這法子誘出的一份口供,還有不久之後就莫名其妙跌進污水溝里醉死的證人。
他突然就有些不寒而慄起來。
或許是被尋仇滅口,也可能真的只是意外,但結果不過是一口薄棺匆匆掩埋了那無親無故的新晉良民,至於真相究竟如何,又有誰能說得清楚。
周檀定了定神,遲疑道:「那你打算……」
花羅笑吟吟的:「不過是耍狠嘛,又不只他們才會。」
周檀:「……」
這土匪似的小師妹,真是裴家人?莫不是抱錯了吧!
花羅的法子其實很簡單。
她回府之後立即從裴府粗使小廝中找了個與自己身量差不多的,威逼利誘討來了一套簇新的衣裳,換完之後,又在臉上塗塗抹抹,糊弄出了一層面黃肌瘦的假象,便又大搖大擺出了門。
她自己一個人溜溜達達去買了只瘦巴巴的燒雞、十來個粽子,又打了小壺劣酒,準備得差不多了,才直奔城南。
最為荒涼的幾坊中,廢墟之間不乏乞丐窩和拐子小賊的堂口,在京中獨住的那一個來月她早已將各處摸清,此時輕車熟路就找到了地方。
那是座半塌的小廟,蓮台上只剩了兩條泥塑的佛腿,房梁歪了一截,彷彿隨時要倒下來,牆根縮著幾個瘦骨嶙峋的漢子。
端午時節,大半乞丐都出門討生活去了,剩在此地曬太陽捉虱子的,要麼是連飯都懶得討的懶鬼,要麼就是「地位高貴」等人孝敬的下三濫人物,除了幾個病歪歪的小乞丐,剩下都不是什麼好貨色。
那一串爛泥似的乞丐聽聞動靜,瞧見是個穿著體面的大戶人家僕從,卻不知為何用粗布蒙著臉,眼中頓時冒出了警惕來。
花羅卻不以為意,兇狠地推搡走了個聞著味兒試探過來的男人,走到廟門前粗聲粗氣地問:「哎!這兒有個老乞丐呢?怎麼不見他人!」
牆根里的幾人面面相覷,好半天才有人扯著嗓子反問:「什麼老乞丐?你又是什麼來路?」
花羅沒搭理他,抬手比量了一下,又問:「大概這麼高,頭髮花白,後背彎得厲害,他去哪了?」
那幾人愈發戒備,防賊似的緊盯著她,卻一個字都不肯再多說,果然一如既往地對外人充滿了抵觸與忌憚。
花羅卻像沒瞧見似的,大咧咧地又要再問,可就在此時,她突然覺察到了什麼,眉毛一豎,二話不說就擰身一記撩陰腿朝著後方踢了出去。
一道乾癟身影被踹了個正著,「哎呦」一聲慘叫摔倒在地,花羅卻不知什麼叫見好就收似的,反身猛撲了上去,抓起一把沙土揚在那人臉上,糊得人睜不開眼,隨後抬拳便打,不過兩三下,那人口鼻便淌出血來。
原本有人想上前幫忙,可見了她這副一言不合便下狠手的凶戾模樣,腳步不由自主就停在了半路。
花羅揍得那小乞丐只剩了呻吟的力氣,尚且意猶未盡,卻又像是在顧忌什麼,「呸」地唾了一口口水,站起身來:「想偷老子的東西?找死!」
話音未落,又往小乞丐腰間軟肉狠狠踹了一腳,把人踢得翻了好幾圈,一直滾到了牆角。
其他人都被她的狠厲給鎮住了。
同時也從中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這種護食的狠勁還有打架不要命的架勢,毫無疑問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
極微妙地,從乞丐堆里散發出來的敵意莫名消退了不少。
花羅愛惜地撣了耽新衣上沾上的灰塵,冷哼一聲:「好教你們知道,那老兒對我有恩,去歲冬天要不是他給我勻了一口吃的,我活不到今天!他說他就住城南破廟裡,現在老子過上好日子了,當然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你們趁早說清楚他去哪了!」
——原來是個剛走了狗屎運,被富貴人家收做家僕的乞兒!
幾個乞丐交換了個眼神,卻因花羅方才那副做派並沒生出什麼懷疑來,過了會,有人猶豫著鬆了口風:「我從冬天就在這……可這真沒你說的那人啊?是不是?」
最後一句是問周圍眾人的。其他人便也紛紛附和,都證實此地確實沒有那麼個爛好心的老乞丐。
花羅心知不可能一次就找到,倒也不急,但仍揚眉假作發怒:「放屁!他明明跟我說就是城南破廟!」
誰知剛被她打了個昏頭脹腦的小乞丐醒過神來,卻突然想起了什麼,喘著粗氣問:「你說冬天的時候他給你分了吃的?」
花羅眼神一凝,口中卻傲慢道:「對啊!」
那小乞丐拿破爛袖子抹了把鼻血,伏在地上咳嗽幾聲:「我知道你說的是誰……」
見花羅作勢要過來,他手腳並用地往後縮了縮,滿臉的黑紅交錯里顯出了一絲突兀的悲愴來:「他根本就不在這,他還跟我說過他住西邊那個胡人的鬼宅里呢!其實就是沒想著讓人還他那口吃食罷了——那個老蠢物!」
他喘息了幾聲,抬頭定定盯著花羅:「反正這麼多年,會把自己的吃的分給別人的傻子我就見過一個,和你說的差不離,就是臉上有塊巴掌大的紅胎記,你要找的是那人嗎?」
這回是真的出乎花羅的意料了,「恩惠」一是不過是她信口胡諏的,卻沒想到這百中無一之事居然也能讓她蒙准。再聽到胎記一說,她不由想到湖中浮屍分明已經泡得浮腫難辨,卻仍被人毀掉了臉面,恐怕死者臉上原本確實具有這一類能夠昭示身份的明顯特徵。
她心念急轉,卻不漏口風,皺眉道:「我怎麼知道,那時我都快死了,只迷迷糊糊說了幾句話,最後瞧見他的背影,誰曉得他臉長什麼樣。你要說是,那就趁早帶我去找他,我問問就知道了!」
說著,她從紙包里翻出個粽子掂了掂,眼中冷光一閃,隨後揚起下巴,一副現學現賣的趾高氣揚的語調:「乖乖帶我去找人,這個就賞你了!」
粽子剛亮出來,旁邊便有幾個乾瘦的邋遢漢子湊了上來,環伺的群狼似的。
花羅一挑眉,從袖中抽了把短刀,往旁狠狠斬下,只聽一聲促響,手腕粗的樹枝應聲而落。
她恨聲道:「老子最恨從別人嘴裡搶食的王八羔子,你們哪個敢過來一步,看我不撅折了他的狗腿,塞進他嗓子眼裡讓他吃個夠!」
說著,居高臨下地丟了個粽子給地上那小乞丐,哼道:「吃!老子就在這等著你吃,看哪個不長眼的過來搶!」
她看著年紀不大,扮起男裝來像個十五六的清瘦少年,群丐見她撂下狠話,只當她當初差點餓死便是因為被人搶了果腹的口糧,因此極恨此類事情,便都踟躕著不敢動了。
那小乞丐病懨懨的,像是幾天沒吃飯了,飛快地左右瞄了一眼,立刻抓起扔在地上的粽子狼吞虎咽起來,差點噎得斷了氣。
等他開始第二遍舔粽子葉時,花羅不耐煩地拎住了他的領子:「走,帶我去找人!」
說完便連拖帶拽地把人拎出了破廟。
她走得理直氣壯,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身後破廟門口露出了幾顆鬼鬼祟祟的腦袋,眼光正直勾勾地盯在她後背上。
然而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了巷口,那幾個目露凶光的乞丐也仍沒發現任何可疑之處。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跟上去盯梢的一個乞丐才踉蹌跑了回來,慌張得像是丟了魂。
他驚恐地盯著扔在破廟牆角的粽葉:「那、那是斷頭飯啊……他把……他把阿四打暈……扔進河裡了!」
盯梢的乞丐抖如篩糠,可隱在廟中的幾個面容兇惡的男人卻鬆了口氣。
——蒙面,謹慎,心狠手辣,確實是同類的味道。
既然是同類,那麼區區死了個病歪歪的小乞丐的小事,就不用大張旗鼓地告訴上面的人了。
只是可惜,白白浪費了個新出鍋的粽子,讓他做了個飽死鬼。